法國策展人 伊凡‧卡尼爾
在法國眾多重要的作家中,巴爾札克占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身為現代小說之父,他嘗試過所有的體裁:恐怖、奇幻、偵探、神秘、情色、歷史、滑稽小說‧‧‧‧‧‧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各種語言,好幾位人物的名字更成為普通名詞。
然而巴爾札克卻不曾享有榮耀的光環。雖然他很早就被視為成功的作家,但他真正的價值要到20世紀初才被肯定。也是從這時候開始,人們才對他的生活和記錄他生活的事物感興趣。一小群仰慕者在1908年租下巴爾札克從前的公寓,將它變成私人博物館。這間屋子坐落在巴黎西區,舊名帕西的小村,是巴黎僅存的巴爾札克故居。這裡有長達7年是他的庇護所,他在這裡打造《人間喜劇》的概念、完成《邦斯表兄》或《貝蒂表妹》等重要的作品,也在這裡修改並重寫絕大部分的舊作。後來此處成為巴黎市政府的博物館,更名為「巴爾札克文學館」並開放參觀,展出巴爾札克寫作的房間和使他至今盛名不輟的作品;這次台灣巴爾札克特展的主要展出作品就是來自該館。
其實展覽作家或文學作品是件弔詭的事。如何藉由展示物件、藝術品或文件資料使人理解《人間喜劇》的重要、豐富與現實性?
藉展示作家的私人物件─巴爾札克與當時講究時髦的紈褲子弟競比優雅時使用的手杖、幾頁手札、他送給妹妹與情婦的禮物─向來是拉近大眾與小說家距離的作法。如果知道巴爾札克的生活細節,這些物件就能引起參觀者情緒的激動,但對不了解他平生的人就不會引起強烈的聯想。因此國立台灣文學館這次的展覽,藉由藝術品、繪畫、雕塑、版畫、或素描的舞台布置,強調巴爾札克作品的特性,使參觀者能更理解《人間喜劇》。
展出一位台灣民眾不熟悉的作家,自然會提出一個問題:誰是巴爾札克?這個問題既針對了解法國文學的人,也針對抱著合理的好奇心,想更認識世界上最有名的作家之一的訪客。弔詭的是,不會有現成的答案。每個人必須在參觀的過程中建構自己的想法與意見。關於巴爾札克的平生事蹟,這次展覽將強調他的戀愛史以及他與文壇的關係。
巴爾札克在世時,私人生活受到尊重,一般大眾所不知道的情史,只是偶爾成為諷刺畫家描繪的題材。他獨自一人或與其他文人共處的情形,反而是當時許多文章或繪畫作品展現的對象。記者與畫家很早就將巴爾札克與其作品混為一談,《人間喜劇》的獨特與小說的複雜性,可以解釋今日已遭遺忘的巴爾札克,與一出手即在文學史留下標記的巴爾札克,兩者為何受到極大差異的對待:巴爾札克生前就成為別人下筆的對象,這些作品使他帶有神話色彩,被視為國王、甚至魔術師,而他鑲了土耳其石的手杖則成了權杖或魔棒。
19世紀末產生很多神話,有些是巴爾札克同時代的人開玩笑被當真,有些則是由物件衍伸出美麗而輾轉流傳的故事。與此同時,巴爾札克豐富而複雜的情史開始脫離私人領域,成為傳記作家的目標,同類型的文章或作品競相出版。
巴爾札克的人格持續引起好奇,而作家私人生活與公眾生活之間的關係則不停的輪流受到關注:巴黎、外省、異國、19世紀或21世紀,作家或造型藝術家以各式各樣不同的方式呈現巴爾札克。無論是從作者來解釋作品,還是從作品了解作者,都是因小說的成就而引起大眾對巴爾札克的興趣。與其說娛樂性質的文章、嚴肅的傳記作品、素描或諷刺畫呈現了作者的生活,不如說是驗證了《人間喜劇》受重視的程度。
因此作品既可以解釋大眾對巴爾札克的興趣,又可解釋他所留下互相矛盾的形象。即使未完成,《人間喜劇》仍是文學領域最宏偉的構思。透過同時代的法國作家,如維克多‧雨果、泰奧菲爾‧高提耶、喬治‧桑或亞歷山大‧仲馬(大仲馬)等人,第一次在亞洲展出的珍貴手稿中,可以了解每個人的工作方式和他們與紙張建立的實質關係,如字體空格的大小、有沒有留邊頁、書寫的速度與字體的傾斜度等。泰奧菲爾‧高提耶小而斜臥的字體、亞歷山大‧仲馬寫滿強勁字體的大開紙和巴爾札克為了留下更多的評注或眉批而留下的大幅邊頁,彼此間有很大的差異。巴爾札克與別人不同之處在於他的書寫習慣。草稿對他而言只是以後一連串修改、打字、校樣等步驟之前的第一階段,從這裡可以看出他持續追求完美的精神。
不斷修改潤飾占滿他日日夜夜,自稱〈文學苦刑犯〉的他習慣一天工作16至18小時。工作時數這麼長,是因為巴爾札克的想像世界龐大複雜:《人間喜劇》裡有超過2,500個人物,而這還沒計入對人物生活影響甚鉅的居住空間描寫。巴黎因此不僅是眾多小說發生的地點,同時也是推展劇情的完整角色,有時甚至獨立存在。至於由巴爾札克首創,讓小說主人公在不同小說出現的手法,則強化他們連貫性與心理的複雜度。
《人間喜劇》不僅是近百部小說的總合,同時還是分析不同社會關係的成果。巴爾札克希望成為「風俗歷史中學家」,並提出一種仿自18、19世紀博物學家使用的分類法,比擬動物物種分類的社會物種分類。他深刻感受科學的嚴謹,從當代的理論研究中擷取靈感,有時部分吸收,有時保持距離,甚至抱著嘲弄的態度。人類的動物化、動物的擬人化,由行體外貌、衣著、表達方式,來區別不同的社會物種:巴爾札克處理的素材,與素描畫家或諷刺畫畫家喜歡發揮的主題一樣多。但巴爾札克比滑稽戲仿走得更遠,從《人間喜劇》的組織與小說細節透露出他的分析能力、判斷力與不帶成見,都使他在今日被視為社會學、考古學與日常生活紀錄史的先驅。
當然,巴爾札克的文學天分才是維繫他聲名不墜的重要因素。比如展區最後的《高老頭》與《歐琴尼‧葛蘭德》就被翻譯成無數語言、改編成各種形式的演出(戲劇、電影、漫畫)或插畫,由它們的多樣化足證這些作品的豐富內涵。《人間喜劇》裡的人物超脫於時間與空間,因為巴爾札克描寫的是人類最私密、最普世的原動力,他也因此登上偉大藝術家的行列。所以,由他的同輩波特萊爾、羅丹與畢卡索總結這次展覽相當合宜。這幾位大師無論從詩意、雕塑還是版畫的角度,都留下了巴爾札克不可磨滅的形象。
對於這位「開創《人間喜劇》的強大創造者」、「現代小說的天才」,必需要有能與他匹配的頂級展覽。國立台灣文學館為此蒐羅了許多質量兼具的作品─繪畫、手稿、個人物件、照片、素描、版畫‧‧‧‧‧‧等,作品幾乎都未曾在亞洲展出過,很多甚至連法國群眾都未曾見聞。台灣文學館藉由別出心裁的舞台裝置,尤其是將巴爾札克與其他19世紀法國文學巨擘對比,突顯他的獨特地位。這無與倫比的整體組合,先在台南、然後在台北展出,使參訪者從巴爾札克的日常生活來接近他,並由更大的層面觀察前人對他不同的關照,及巴爾札克與其作品緩慢合而為一的過程。如此浸淫於法國文學的氛圍中,將促使人思考藝術家的概念及這個概念自19世紀以來的轉變。這是宏偉的企圖,但文學館歷任館長,鄭邦鎮與李瑞騰先生,與此次展覽的策展人陳秋伶女士卻毫不猶豫迎接挑戰。他們的毅力、熱忱、能力,以及他們所選擇的優良工作團隊,使今日的台灣民眾得以展開「文學拿破崙─巴爾札克特展」的發現之旅。此外,這次展覽獲得許多巴黎政府單位或私人收藏家的鼎力相助,尤其是法蘭西學院、加納瓦雷博物館、羅丹博物館、浪漫生活博物館與慈善團體聖貝禮那─羅西尼─夏爾冬─拉嘎胥或是提耶西‧波丹等。謹在此一併致上最誠摯的謝意。